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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,我想和你做朋友。
十一二岁时,有一次爸爸带着我和叔叔吃饭。叔叔因为聊教育孩子的事激怒了爸爸,爸爸一下子揪着我领子就开车一路狂奔回家。我当时很害怕,一路在哭,下车的时候我鼓起勇气,对他说:“爸爸,我想和你做朋友。”
爸爸说:“小孩和大人做朋友?你太小了,不懂,你长大了就知道了,小孩和大人没法做朋友。”
完整故事:
我生于1983年,但我不是独生子女。我的妹妹比我小五岁,弟弟比我小十岁。用我爸爸半开玩笑的话说,我家是真正有规律的“计划生育”。
我们这个五口之家在城市里显得如此不同。我爸妈也因此而付出了在当时看来相当惨重的代价,他们双双被迫退出公职,从此独自闯荡天涯。
三十岁那年我出嫁了。爸爸在我的婚礼上压轴上台发表了一番感言,让我终生难忘。因为我和我先生都喜欢简朴温馨的婚礼,就没有安排什么花哨的环节。婚礼进行中我就感到我那个要强的爸爸可能感觉不够“过瘾”要再加点节目,果然,他自己上台了。他用了很大的篇幅细数了我成长中的各种“功绩”, 包括小学的时候是“三道杠”、中考第几名、高考多少分、之后去英国留学学校的专业排名、后来在工作中有什么业绩之类。我在旁边抓着我先生的手,全身直冒冷汗,尴尬不已。我小声嘀咕着,怎么办呀。我先生说:“让他说吧,你应该理解他。他需要这样的‘荣耀’。你自己淡定就好。”
爸爸在我婚礼上的致辞像是一个隐喻,是我们之间关系的缩影。那个致辞不早不晚,就在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公开上演,我想也是注定的。也许在旁人看来,这只不过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骄傲和留恋,中国的这一代老人哪一个不这样呢?但每个个体承载的历史,并不比集体、国家的历史要微小。在婚礼的那个时刻,我三十年的生活再次在脑中瞬间上演,我眼前漆黑一片,在时光隧道里泪如泉涌。我再次回到了童年,那个神秘莫测的地方。我发现,我已经几乎没有能力再去触碰它,一切已经变得太遥远。而我出生后的生活,裂变得过于迅速了,不知怎么的,我就站在了婚礼的舞台上。我怔了一下,睁开眼睛,发现先生紧紧攥着我的手,而台上的父亲已经老了。
在我童年的记忆中,爸爸其实是无可比拟的英雄。妈妈温柔似水,为三个孩子几乎奉献了她的一生。从我记事起,我们家就从未停止过大的改变。而大事的决策,都是爸爸做出的。从生养更多孩子到下海经商,从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去农村隐居,到为了让我们上更好的学校举家搬往更宜居的城市,可以说爸爸是个相当有魄力的人。他的很多经历就像电影《大鱼》那样,充满了传奇。尽管他也像无数个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中国人一样,经历了残酷的成长,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,但他的确是我的父亲,我童年时代唯一的英雄。后来这个形象在我心中轰然倒塌的时候,我意识到我的童年彻底结束了。
我爸从小在北方的农村长大,调皮捣蛋常常惹事。我奶奶当年是革命积极分子,嫁给了出身贫农的爷爷,我爸兄弟姐妹三个的童年,物质条件是极度匮乏的。爸爸十三四岁的时候,放学后偷偷去拉人力底盘车,攒下几分几毛钱给自己买几支烟过瘾。爸爸高中毕业后,由于众人皆知的原因没能参加高考,应征入伍当了汽车兵。
我出生的时候,爸爸已经在城里的文化馆工作,妈妈在食品厂做会计。看爸爸那时候的照片,意气风发的样子,怀揣着改变世界的梦想。我五岁那年,妹妹出生了,爸妈被开除了公职,我们举家搬到了乡下。爸妈在乡下开了一个养猪厂,我上了乡下的育红班(即学前班),认识了很多农村的小伙伴。为了养家糊口,爸爸夜以继日地工作,不是在猪圈里给母猪接生,就是在外面卖猪。他还买了一辆小货车,用来给城里的饭店送一些副食品。我变成了野孩子,跟着村里的哥哥们上墙爬屋,摘槐花,抓蝌蚪,捡豆虫,放羊,天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。晚上睡觉的时候,常常有老鼠爬过枕边,还有壁虎会掉到身上,以及在我入睡时永远缺席的爸爸。有时候我夜里半梦半醒中醒来,妈妈会说,看啊,爸爸回来了。一个大脑袋于是凑到了我跟前,他笑笑,我不知道自己是想爸爸想得哭了还是笑了,愣愣地望着他就又睡着了。就这样我们在乡下度过了两年,那是我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两年,是我童年里的一抹亮光。
回到城市的时候我已经七岁。爸爸集结了一帮厉害的工程师,开起了一家生产摩托车配件的工厂。至今我都觉得神奇,以我爸爸高中毕业的文化水平,是怎么做到这些的。我经常一个星期都见不到他,他天天睡在车间,拼命地工作。这个工厂为我们全家打下了物质的基础,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们全家好像从来没有为钱的事发过愁,至少爸妈是这么让我们觉得的。
可能由于爸爸从小吃过太多的苦,他一边疼爱孩子们,一边又希望我们如他那般刚强有力。但他的方式是霸道而生硬的,这样的霸道一直持续到我们成家立业生娃。记得小时候爸爸从来不让我留长发,他的理由非常直接,并且不容质疑:头发长,见识短。他要求我必须保持“利索而精神的短发”。在我年龄尚小时,还没有发展出自己的美感,可能对于爸爸的要求觉得无所谓。记得后来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,有个周末爸爸忽然觉得我的头发太长了,于是二话没说把我拎到理发馆,让师傅给理了一个男式短发。全程我是沉默的,因为我把爸爸的命令当做纪律。爸爸是神,听他的没错。后来回想起那时候的滋味,才知道自己是喜欢长发的,但我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,我甚至觉得学校里嘲笑我头发短的男生是傻瓜。
爸爸也希望我们的成长是朝着他的希望发展的,因为那样稳妥,如果可以当医生做律师,那么就不必再去受他所经受过的那些苦。我从小喜欢看书,各种各样的书都看。小学快毕业的时候,我有一阵如饥似渴地看三毛的散文。有一天爸爸发现了,很严厉地呵斥我说:“她是一个神经病,不准看她的书!”我当场委屈地哇哇大哭,第二天高烧了一场,几天都没有去上学。妈妈知道了这件事的起因,几天后给了我买了一整套三毛文集。还有一次是上了初中之后,爸爸发现我在看川端康成,这次他没有呵斥我,但很郑重地告诉我,川端康成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,你的人生跟他没有关系,你最好不要看这样的书。后来在长大后的日本旅行中,我特意去了一趟伊豆。在海边我想起了中学时那本《伊豆的舞女》的封面的样子,也想起了爸爸的那番教导。我们从小和父母之间很少有关于美感和内心隐秘角落的讨论,我们的脆弱、我们的无助,我们敏感而幼小的内心所感受到的悲伤和美,都无从谈起。我习惯了在爸爸面前戴上面具做一个特别正常的小孩。可是小时候是不能分辨这些的。一年又一年,我按照爸爸的训导去学习去生活。他是我的英雄,他在我心中高大无比,任何事情他都有一个答案。
渐渐地,那个面具就越来越硬了,直到我十八岁独自一人去英国留学,才明白我已经无可救药地和那个面具融为了一体。可以说在这方面我是相当晚熟的。十九岁,我经历了一场当时刻骨铭心的失恋。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,说起最近的生活我忍不住哭起来。爸爸接过电话,用我熟悉无比的口吻说:“你如果是这种状态,会成为一个败家子。” 他的英雄形象在我心里忽然瞬间坍塌了。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不是他所形容的那个样子。而他爱我的方式刺痛了我,我不是他的战士,只是他的一个女儿而已。从那一年开始,我性格中叛逆的那些因子,像井喷一样爆发了。如果说以前是被动服从,现在我开始了与爸爸无止尽的对抗。我像是一头被压抑了太久的猛兽,不断地挑衅他。我们在这样的关系里都异常痛苦。这样的对抗,直到去年我生下自己的孩子才渐渐缓和下来。
其实我从未怀疑过爸爸对我们的爱。从去英国留学开始,我就一直在探究为何爸爸会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我们,直到今天,仍会有更深的感触和理解生发出来。我的妹妹和弟弟同样经历过类似的严厉训导。妹妹作为家中老二,被无止尽地要求向我这个优等生看齐。“学学你姐姐的严谨和认真,学学你姐姐热爱学习,”爸爸常常对妹妹说。而爸爸说的那个“严谨而认真”的我根本不是真正的我。幸亏妹妹天性比我要顽皮,所以她并没有在乎许多,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。但后来她在恋爱的过程里,一再被我爸爸打压和指导,直到后来被迫与一个局长的儿子约会、被催婚,才落荒而逃。弟弟反而成为家里最听话的那个,一路当优等生考上美国的常青藤大学,毕业后又接受了爸爸为他安排的工作。为此我曾和爸爸大吵一架,问他为何不让弟弟试着自己做选择,为什么要始终让他生活在自己的安全视线范围以内。那一次,爸爸稍稍地妥协了,答应我不再过多干预弟弟的生活。不过到了来年,他仍旧习惯性地要求弟弟假期必须回老家。“团聚是天下最重要的事情,”爸爸说。说起来,弟弟算是“90后”,因为我和他相差整整十岁,所以我们之间真正的交流非常有限,我根本不了解他的内心,也不知道他成长中有哪些秘密花园。
从小我以封闭内心的方式和爸爸做对抗,不过这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。直到过了三十岁我才渐渐明白,正因为我从童年就自动不再与爸爸交流,所以我也失去了了解他的机会。尤其是青春期我与他开始对抗,他心里痛苦的程度一定不比我的低。而我们早已失去了表达爱的能力。我们习惯了尽量让日常生活看起来稳妥而祥和,习惯了记录那些与我们真正的成长无关的成绩。我们把爱压抑在心底,独自走了太久太久。
也是后来我才渐渐了解,爸妈这一代人身上有太沉重的烙印,烙在他们贫瘠的童年上,烙在他们被毁灭的青春里。直到他们的儿女呱呱落地,他们又不得不在下一代身上寻求希望,借以弥补成长的伤痛和匮乏。幸运而又不幸的是,这一切都化为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与忙碌,化为他们或大或小的决定,而早已不再以追问命运的形式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。 我不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是解脱还是悲剧,作为女儿,我只能试图以最大的慈悲去理解他们。
童年已远了,回想小时候,我竟突然宁愿爸爸在我心中的那个神一般的形象从未倒塌。这样我就能回到童年吗?去年我自己的儿子出生了,儿子把我心底最汹涌的情感重又带了回来。在他每一次的哭声中,我的确又真真切切地回到了自己的童年。我该如何保护他的小宇宙?我有能力做到吗?想想他的未来,我心里充满了忐忑。
我已经来不及想太多,现实已经让我必须打起足够的精神。抬头看看窗外的雾霾,回头再看看床上熟睡的孩子,未知的惶恐在静默的空气中蔓延开来。我曾经跟先生说,我好像还没有来得及真正找到自己就匆匆忙忙有了孩子。我的创造力在哪里?如果我焦头烂额地应对生活,我的孩子会怎样成长?我想让他拥有自由自在的人生,但这样的简单设想未免过于肤浅,因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啊,他要沿着他自己的路一个人走上好久好久啊。
一位信佛的台湾女友跟我说,父母啊,丈夫啊,孩子啊,都是上辈子欠下的情债。缘分一场,慢慢还。尽管我是一个不信教的人,但是女友说这句话的那一刻,我莫名地湿了眼眶。如今每隔那么两三个星期,爸妈都要坐上高铁,从我小时候生长的那个北方小城来到北京看望我们。爸妈六十多岁了,依然没有退休。他们还在辛苦经营着当年那个神奇地发展起来的工厂。最近几次来北京,爸爸总感慨我们家乡的空气也不行了:“冬天也没有像样的雪了。你们小的时候啊,那鹅毛大雪啊,(如今)再也没有啦。”他说他再坚持把工厂干上几年就退休,说他的钱都攒着呢,都给我们的下一代做教育基金。儿子在一旁咯咯笑着,就像他听懂了大人们的交谈一样。